《徽州女人》国家大剧院演出海报
看《西游记》,里面引用了《易经》的一句话:“万物资生,乃顺承天。”
理所当然地想到《徽州女人》里的唱词:“万物承天有本性,我岂能,只求速死不求生?”这句话是这部剧里我最喜欢的,我也认为是这部剧里最精华的一句,但没有想到,是化用自《易经》。
“万物资生,乃顺承天。”大概的意思应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。古人又说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所以归根结底,老天是无所谓仁或不仁的。仁或不仁,是人的内心外化。在艺术作品里,这其实是创作者内心的投映,选择前者,取其善意,是创作者善意的释放。
我一直都坚定地认为,《徽州女人》是中国戏剧的最高峰,不仅仅是在新编戏里,也包括很多的传统戏。在艺术思想上,她有着中国戏剧、尤其是中国戏曲少有的对人性的探讨。这部剧中,对爱情的忠贞、在苦难中的坚忍等等品质,前人之述备矣,不见奇。她宝贵的,首先在于传达出的一种“向生性“,一个我生造的词,即,劝人活着。活着,是对天意的顺承,是自然而然的。我总觉得,一部作品的最宝贵的,无非是对人性的关怀,对人的尊重,对生命的珍重。
当年的沈阳艺术节,《徽州女人》惨遭滑铁卢,一无所获。时任中国剧协主席的李默然直斥《徽州女人》是宣扬封建主义女性的守贞思想。我我觉得很难得文艺界还有对某部作品直斥的,也感动于李默然对中国女性的溢于言表的关爱,却也惊讶于他的直和浅薄。就是这么奇特,有些人看一遍戏,就能凭直觉判断什么样的剧目好(比如我),有些人就算搞了一辈子的戏剧,也不知道艺术真正的宝贵的在哪里。李默然看不懂艺术的价值在何方,以至于他看《徽州女人》,得出了与这个剧目本意所传达的、截然相反的论断。
我看过很多从《徽州女人》延伸出去的作品,最多的是画作。我不得不承认,像李默然这样的人才是属于大多数。大多数人,或许能看到中等偏上这个区间的作品的优秀,却抓不住顶级作品的价值。这些画作,虽然明显有着模仿《徽州女人》的痕迹,或刻奇,传达出的,是带着腥甜血液的腐朽气息,它是带着绝望的、散发着死气的、似乎有点儿日本的死亡美学的意思。而《徽州女人》真正传达的,固然有着凄婉,但同时,也有怜悯与同情,温暖和抚慰,光明和希望。
春潮涌动的月夜,痛苦的女人走向水井边,想以此了结。月光下,她看到了倒映在井里的自己的脸(舞台上,此时水井里有骤然亮起的灯光,这部戏的灯光运用也是典范)。
“那是谁?那是谁?
是画?是人?
是月?是星?“
“哦,那是我,那是我呀!”
她突然像是醒悟过来,急忙地后退了几步,远离水井。
“小青蛙呀,我不去井底和蛙鸣,我要上天伴星星。“
我猜女人看到自己的脸时,会觉得自己是那么地漂亮,而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自己了。她自是知道自己很漂亮:“你哥哥那时呀,就是没有看见我。”“我哥哥要是看见你了,就不走了!”(我向来觉得,只有韩再芬这样的扮相,才配得起这样的台词,换别人,我会觉得羞耻。是她,就特别有信服力,包括她曾经出演的孟丽君。所以演员外在形象与角色设定本身的匹配度,其实也非常重要。)但是在水井边的这一刻,和从前不一样,她会觉得这美丽的自己是那么的美好,这么美好的自己,怎么能够就此消亡?这是她作为女性,第一次,模模糊糊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人的价值,哪怕仅仅是因为美丽的容颜呢。
她唱出了这一句:“万物承天有本性,我岂能,只求速死不求生?”
她没有选择死,而后,她才有了养子。
这里或许可以这样理解,人不是因为有希望才活着的,而是因为活着,才有希望。这很类似鲁迅的话:希望本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,这正如地上的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
归一场,女人的心中应是偶尔还会闪现出伤心遗憾,不然不会在得知男人回来时感叹:
“多少年来盼他归,归来红颜退。我以何面见?他把我算谁?想见怕相见,相逢怎相随?”
她的心中是有预期的,但是男人问你是谁的时候,一阵不和谐的音律起,她还是被伤到了,一个不稳。
有点讽刺。
在男人的声声追问中,她平静而缓慢地走下了长长的一段桥,而后轻吟似的回答:
“我是你伢子的姑姑。“
我喜欢这一段的表演,没有求而不得、恼羞成怒的歇斯底里,没有声声泣血、悲悲切切的哀告控诉,反倒像大梦经年、大彻大悟后的解脱释然,像苏轼的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,不悲不喜,平静中,挟裹着震撼人心的力量。
我最初在看这部戏的时候,联想到的是后院的朱安。那时候写文章说,固然,大家喜欢有闯劲有个性的男女,愿意赋予这样的角色予主角的位置。但是,后院的朱安们,她们一生的痛苦,是活该的吗?他们不配得到一次正面的镜头吗?那个时候,我觉得这部戏,是对人的怜悯与同情。
后来,我发现并不止如此。除了怜悯同情,剧中还有很强的“向生性”,使得剧目透露出极大的人文关怀。或许是鲁迅说的“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”的影响,我们的剧目创作很喜欢用死亡来唤醒世人,感动观众。但我想说,其实这个世界,很是冷漠的,大多数的死亡唤醒不了任何人,唯有保有自己的性命,才是最实在的。大约没有什么戏,这么实诚地劝你,活着吧,活着吧!此外,《徽州女人》不是对女性守贞的宣扬,恰恰相反,她展示的是一个女人,用一生的时光,慢慢自我觉醒,渐渐独立心灵的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。三十五年前,十五岁的她出嫁,带着满心的欢喜与企盼。那时候,她的幸福不仅是依从内心,更依仗他人。三十五年后,她终于等来了归人,面对纯然的陌路,依然保有宽厚善良,只是这时,却有了与过去断绝的决绝。
十五年前,我保有了自己的命,十五年后,我收回了自己的心。
曾经无数次想走过石桥,这一次,真的走过去了。头顶上,暖黄色的灯光,温柔地、随着女人的步子,一截一截打下来,那是通往希望的未来的路(我说过,这部戏的灯光也是运用的典范)。
这部戏自问世以来,争议很多。我想分歧在于,它意在展示一个女人在等待过程中渐醒心路历程,而更多的人只看到她的等。当然,另一个层面上来说,有价值的东西,才值得争议。
不久前东京大学的上野千鹤子在入学祝词里有一些观点:“努力不一定会有回报。”“成功并不完全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,还与这个社会环境密切相关,不要用自己得到的环境恩惠,去贬低那些处于弱势环境中的人,而是要用来帮助他们。”我想用这些观点来分析《徽州女人》的些许意图,也是说得通的。二十年前创作的这部剧,在戏曲的最低谷最荒芜的时候,却也是最自由的时候。那时候的主创,怀着极大的善意,关怀女性,告诉女性:要尽力拼搏,也要爱护自己、珍惜自己。
韩再芬的观念一直极具前瞻性。
如果去分析这部戏的呈现形式,也会觉得非常有意思。我喜欢这部剧的主创在创作过程中的述而不评,能做到这一点,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。我为什么强调这一点?因为当他作为主创者,他所流露出的情感倾向往往有对观众带节奏的嫌疑,高明的情感倾向裹挟,当然是大多数观众察觉不到的,但是如果做得过火了,就成了现在的观众常常诟病的,滥煽情、主题先行等等。但是另一个层面,你也能清晰的感受到,当这部戏的创作者跳脱出主创的身份,以观众的角度审视自己的作品的时候,他又带着明显的对女人命运的同情,对她保有自身的行为的赞赏。这让我觉得创作者很真诚善良。
看这部戏确实需要更高的素养,也要有一颗愿意和善于倾听的心。她讲的是小人物的事,却有着极大的格局,乃至上升到哲学的高度。总有人问中国戏曲何去何从,我想说,这就是戏曲的正确的方向之一。
我曾经很乐观地想,随着时代地发展,国人素质的提高,会越来越多地有人认识到她真正的价值。事实证明,确实是我乐观了。
当年看完《徽州女人》,我在网上疯狂地找《徽州女人》的各种评论。有很多写的也不错,但总是感觉不透,包括今天我再来重写,写了这么多,也还是感觉没写透。《徽州女人》的意蕴太丰富了。那时候,印象最深的,是一个台湾的作家写的,他说:“看完了这部戏,散戏的人群都是静静的,剧院外,一对看完戏的老夫妻坐在长凳上,只默默的,不说话。我想,真正的好戏并非只是让你哭,而是让你有所触动。”
话虽如此,当年我第一次在网吧里看这部戏,还是忍不住大庭广众下泪潸潸。
《徽州女人》剧照
回头梳理韩再芬的艺术历程,发现其实就是一个对人性探索与反思,尤其对女性关怀的过程。韩再芬作为容貌出众的漂亮演员,演得最多的,居然不是讨巧的才子佳人的言情戏,而是多数人达不到的人文戏。
从最早的《郑小娇》(好的我知道这部戏其实不能说是韩再芬的,首演是韩再芬的老师,老地黄文武花旦姚美美,她那时候三十多岁,导演觉得年纪大,全省选角,挑中了韩再芬。那个时候三十多岁就年纪大了,想想现在三十几岁的青年演员,一声叹息……),虽然是传统风格,也偏才子佳人,但是展示出的更多的是一个由死向生的女性,我觉得这部戏风格与《女驸马》相似,而水准不在《女驸马》之下,而况它以电视剧的形式大获成功,为戏曲的发展探索了更多的可能。
再到被掠而勇斗山妖的《香魂》。苗香最后不是死于山妖,而是死于她为之战斗的村民。这时候,她的艺术已经开始了对人性的初探了。而仅仅这一点,艺术价值上已经胜过很多传统戏新编了,这才是真正的创新。但这部戏,在戏曲界的名声并不大。所以我并不觉得,有了好戏,就会被人认识到。实际上无论是专业的戏曲人员,包括演员和理论研究者,还是戏曲的观众,都是要不断进步,提高自己的欣赏水平。戏曲难道不需要有更现代的理念吗?传统戏曲中过于朴素的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的价值观,抑或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对爱情的忠贞,固然没什么错,但总让我觉得太简单粗暴,而且太大路货了。而《香魂》,是典型的,以魔幻写现实,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。好笑的是,观众往往对传统戏中的坏人义愤填膺、咬牙切齿,但当这个坏人指向自己的时候,就并不买账了。
因此,我很厌烦有人说黄梅戏剧目到严凤英就止步了,我觉得后来的黄梅戏有很多戏,都比三部老电影更有价值,成就更高。甚至可以毫不避讳地说,我几乎不赞同现在的年轻人学习严凤英。
再后面是《杨贵妃》和《血狐帕》。《杨贵妃》是韩再芬仅有的几部没有录像的剧目,不过这一部戏,我倒持保留意见了。参看了京剧的《贵妃醉酒》以及92年的中日合拍的电影《杨贵妃》(这部电影韩再芬曾被日方看中演杨贵妃,中方更挺杨洁,因为杨洁有舞蹈基础,而韩再芬争取得也不太积极,最后没成),我觉得这样的题材,在思想上应该很难翻出什么花样来。即便京剧《贵妃醉酒》,她的艺术价值也更多的是在唱腔或表演层面,而非剧目上。当然,89年黄梅戏电视剧大奖赛,韩再芬还是凭着《贵妃出浴》一折拿到了第三名,这是十佳里,唯一一个拿新编戏参赛获奖的。
《血狐帕》,还有后面的《西施》,都是我认为的新编戏里比较成功的而又有价值的作品,是典型的以古写今,还有后来的轻喜讽刺剧《桂小姐选郎》。韩再芬并不是一个有形象包袱的人,基本上她的角色都多种多样。桂自娥其实就是个带有彩旦风格的人物,《血狐帕》里的郭玉梅性情乖戾扭曲。《血狐帕》改编自高佩罗的《狄公案*双钉记》,脱胎于传统的公案戏,旧瓶装新酒,把视角从青天大老爷转换为女性,从截然不同地的角度,关注女性的命运。同样也有对复杂人性、复杂社会的拷问。《西施》讲的是一个底层的女性,不幸被卷入男性发起的国家战争中,被绞杀的命运。黄梅戏的《西施》不同于京剧的《西施》,生而为人,是没有办法像京剧里的西施一样,最后还能功成身退,坦然泛舟游的。
好笑的是,当年的韩再芬以《血狐帕》角逐梅花奖,却被当时的剧协主席高占祥以“角色的不正面与演员的美好形象不符”而否决,仅给了优秀演员奖。所以对于他们来说,女性的内心的痛苦,尤其是“不美”的女性的内心的痛苦,是不值得书写的,女性只能负责表现美好的形象。玛丽苏的喜好,不是当代人才有的。以这样的引导,戏曲怎么会不走下坡路呢?
之后的《孔雀东南飞》,倒是韩再芬新编戏里少有的传统风格的戏,规规矩矩,没有大突破。不过作曲写得好。
《血狐帕》也好,《西施》也好,虽然相比起其他大多数剧目,已经很好了,但是我觉得还是没有到达最好。直到《徽州女人》,才算是达到了极致。
而她后面的《公司》和《徽州往事》,就属于我所说的创作者很不安分,时不时偏要在剧里刷刷存在感的那种,结果倒使人发笑。但即便如此,对女性的关注倒是一以贯之的。两部剧都只能算是半成品,《徽州往事》好一点,但好笑的是编剧扯什么封建礼教对女主的迫害。其实不仅这部戏,就连《徽州女人》也和封建礼教没什么关系。有很多传统剧目也是扒掉了反封建反礼教,就没什么东西了。
但《徽州往事》里倒有对鲁迅提过的“娜拉出走之后怎样”的一种照应。五四时期,不少思想鼓励女性走出家门,但是走出家门之后?不得不说鲁迅的思想之深远,似乎只有他关心女性走出家门之后,会怎样。一篇《伤逝》,一篇《娜拉走后怎样》,点出了大多数女性可能的遭遇,要不再回去,要不堕落或饿死。所以告诫女性根本的解决方法是掌握经济大权,这些观念是不是很现代?巧的是舒香本身就是理财持家的好手,被官兵抓走的途中也是靠钱财脱身(这个部分本来可以写得很精彩,无奈编剧水平有限),能够在罗家做帮工也靠的一技之长。如果说《徽州女人》是在精神上给予解脱,《徽州往事》倒是在物质上给出方法,我相信舒香再次出走后,过得不会太差。但这应该是编剧无心插柳成就的。
稍微揣测一下《美人蕉》。这部戏没有演几场,记得那时是在央视11套里看见了献礼奥运的预告,但是全剧我是没有看的。最初的印象是音乐很好听。作曲徐代泉,应该比时白林迟一点,而又比陈儒天、董润怀要早一点。五六十年代似乎没有什么作品,他的作品主要在改开后,而且集中在黄梅戏音乐电视剧这一块,《桃花扇》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、《啼笑因缘》、《二月》、《潘张玉良》等,也给一些基层剧团作曲,是数得着的形成了自己风格的作曲家(当然后期也有固化倾向),对丰富黄梅戏的音乐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。可能是音乐电视剧的音乐写多了,写舞台剧整体的风格就显得偏轻软,有黄梅味,但不至于太厚重。黄梅戏如果搞黄梅戏音乐舞台剧,《美人蕉》作为样板是非常不错的,比老黄梅调更为舒展悠扬有张力,且很唯美。那时候的报纸报道介绍剧目的内容,都是“一个徽州女人,与三个革命者之间的故事”。我还是个俗人,我一直以为是“爱情故事”,偶然一次看到剧情简介,才知道,只与第一个有感情关系,并被引导,取了名字叫“美人蕉”,救了第二个和第三个,因被第三个出卖而死。想想确实好笑,爱情,在韩再芬的剧目里,几乎不会是主角呀。推测整部剧的风格会更加偏散文化,比《徽女》更写意,轻剧情而重意象。当年我可能看不懂,但今天我十分想看。猜测这个女主应该是颇有风骨的。
我常常说,我喜欢看新戏,是真正新的那种,我对那种偏脸谱化的那种传统戏并不太感冒。而一路看来,传统戏,韩再芬也尽可能的打破脸谱化,赋予人物更细腻的情感。创新戏,她也一直是走在最前沿的。小时候她的一部《孟丽君》,把我迷得神魂颠倒,我承认我是最先被她的美貌吸引,但是难道你以为,光有美貌就能有持久力吗?戏曲圈的演员,演技好的,有个人魅力的,都很多。但是在作品的人道精神上有彰显的,韩再芬是独一份的。所以她是新时期唯一被收藏的戏曲演员。
很多年前,有个黄梅戏迷拿赵媛媛移植晋剧《富贵图》说,他不明白为什么九十年代了,还有人会移植这样的老戏。如果是五六十年代,为了快速奠定黄梅戏的基础,抑或者八十年代,复苏黄梅戏,丰富剧目,还情有可原。但是这样的戏,每个剧种都能够一抓一大把,有什么意义呢?前次我看了德国汉学家顾彬评价的中国文学界的作家喜欢说故事,相同的故事反反复复的说,不愿意真正的睁眼看看“人”,尤其是女性。我想这也是戏曲的问题,包括观众审美。我受够了戏曲一遍遍揭示揭示,我需要文艺作品对现实给出指导意义,给出解决的方法。何况事实上,大部分戏曲的揭示得一点也不深刻,它们甚至连现实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参透。戏曲的从事者和观众都是需要提升的。这样,很多从事者会明白,自己的创新,一点也不新,甚至可以说,他们没有创新能力(包括看起来很红火的影视圈也一样,不断的翻拍,一遍遍炒现饭,我们确实很缺乏创造力。)。很多标榜自己爱骨子老戏的戏迷,会发现,自己疯狂批评的新编戏,和他们所喜爱的老戏,本质并无差别。
我喜欢《徽州女人》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就是它具有的创新性,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涵上。并且,它才是真正意义上原创剧目。现在有很多剧院都标榜原创,包括再芬剧院自己的一些宣传。但是在我看来,有原型的、有原著的,都只能叫改编或者新编。而《徽州女人》的创作,是最典型的从无到有的。
当然,艺术的门类是需要多样性、多层次,并且相互之间有碰撞,这样才有长久的生命力。受众的接受度是参差不齐的,需要对不同的受众给予不同的满足。但是,好的作品之所以成为好,就是因为它并不那么容易得到,它的出现,可能需要机遇,需要偶然性。可就是这样的不容易,确实是文艺工作者必须孜孜以求的,因为凡事,向上走很难,堕落却毫不费力。
很多人说,戏曲的没落是因为没有好角儿,没有好作品。这只能算是原因之一,且只占小小部分,必要而远远不充分。好角儿好剧目,只能延缓剧种的衰微,这一点可以把黄梅戏与其他剧种对比来看。黄梅戏的基础不扎实,发展状态畸形,违背艺术规律,使得这个本有相当好的群众基础的剧种,一旦失去大环境的托举,便如断崖般衰落。大环境不好,其他剧种也在衰落,但是是斜坡式的。今时今日的戏曲现状,四大名旦再世,也难挽颓唐之势。这又回到上野千鹤子在入学祝词里的观点:“成功并不完全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,还与这个社会环境密切相关,不要用自己得到的环境恩惠,去贬低哪些处于弱势环境中的人。”戏曲曾经的辉煌、如今的没落,应该真的是因为环境大势,而非因为某位人物的巨大贡献或缺失。所以我很厌恶戏曲界四五十年代生人的那批名家前辈,固然因为戏曲是在他们手上没落的,他们对时势没有很好的审度,没有预估和前瞻性,导致最后丢了个烂摊子给后辈,更因为丢下烂摊子的他们,往往还对后辈的横加指责,对其他的艺术门类骄矜自傲、翻白眼。拿过去戏曲前辈的辉煌,来讽刺今天的青年戏曲人,是不公平的,何况戏曲的没落有这帮人的功劳。我也对韩再芬同时期的人十分同情,他们确实是幸运地赶上了最后一批成名的机会,但是他们也经历了戏曲由盛转衰的全过程,他们永远承受着来自第一线的压力。
但是是不是因此就放弃了呢?还是要努力呀,抱着“努力不一定会有回报”的清醒认知。
正如前面所说的,戏曲的兴起或衰落,不会因为某位人物的巨大贡献或缺失,我也不敢说韩再芬拯救了黄梅戏,虽然确实如果黄梅戏没有韩再芬我睬都不会睬它一眼。但不可否认,改开后的黄梅戏发展和宣传,七成都靠黄梅戏电视剧,电视剧的传播影响七成靠韩再芬。黄梅戏发展环境畸形,根基虚浮,衰亡是应该的,到最后,还是不在计划内而侥幸出头的韩再芬,为黄梅戏吊了一口气。
但也只是吊了一口气而已,韩再芬不是神。做了能做的,还不能改变什么,黄梅戏只好回去它本来的命运。而对韩再芬,别人再无可指摘。
再芬剧院有黄梅戏最好的演员班底,是黄梅戏唯一常态化练功的院团。有最好的剧作、最好的作曲、最好的配器、最好的乐队,有黄梅戏唯一的舞美道具制作团队。在再芬公馆后面五层小楼里,有一个戏曲制作的小小工业流水线,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。韩再芬黄梅戏艺术基金会,建立了传承委员会,吸纳了作曲、舞美、表演、化妆、灯光、道具等方方面面的前辈,为时白林出艺术总结,为徐代泉、程学勤整理作曲成果,替麻彩楼整理口述《锡麟街31号》,回顾剧团过去的历史,替夏积成整理黄梅戏锣鼓经,弥补黄梅戏历史中的缺失。在黄梅戏一直以来浮夸作风成习的大环境中,要做到这些,是多么不容易。而这些,本应该是那些更高层的院团去做的,他们为什么不去做?因为深耕细作费神费力,而且很长时间才能出成果,而黄梅戏的受众又普遍素养低、好糊弄,他们资源好、拨款多,又不需要靠市场养活,为什么吃力不讨好?但是一个剧种想要有前途,这些能不做吗?这本来也不是韩再芬的责任。韩再芬说:“都知道韩再芬身体好,三包老鼠药,都弄不死一个韩再芬。”但这已经是过去式了,所有一切,都是对精神与肉体上的巨大损耗。我知道,戏曲界不会有人比她做得更好了。
可是黄梅戏,戏曲,却没给予她应有的回报。
心疼。
很多年前,我看过一个问题,它问你觉得戏曲复兴需要注意哪些问题,得票高的自然都是老生常谈的什么出角儿、出好本子,只有很少的人选择了节约成本这一项,我是其中一个。是呀,戏曲的复兴,必然伴随着市场的繁荣,这本身就是一项生意,注意控制成本,才是认真做生意的样子。电视剧电影的制作,需要工业流水,才能以最低的成本,制作出最好的质量。戏曲也当如此。
戏曲的没落,根本原因是文化高地的丢失,文化的竞争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。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,你不去审时度势,占领高地,就只好被其他东西碾压。所以我不见得喜欢王佩瑜的艺术,对她上综艺、出通告,倒并不反感。
想想韩再芬也是有意思。戏剧界diss电视剧的时候,她拍了好多戏曲电视剧电影,自然被认作是不走正途。戏曲没落的时候,她跑去上很多电视节目宣传,被骂不务正业。现在互联网+的时代到来了,同辈的人一窝蜂的去上节目走穴的时候,她倒缩回去只搞舞台剧了。
她怎么永远和别人不一样?我倒喜欢她一直折折腾腾呢!
康有为梁启超,曾经也是改革派,最后成了保皇派。
一直走在最先锋的你,会成为那样吗?
2019.11.12-2019.11.17,国家大剧院,《徽州女人》连演六场,期待您的观看。
《徽州女人》讲座海报
有话要说...